
周王庙车站,2006年摄
周王庙站建于1909年,初建的站房,与海宁境内的其他几个站相似:朴实端正的四方斜坡屋,大门上高出一块装饰墙,上书站名。1916年又建五等站屋,“占地七百九十一英方尺”,这站屋可能是与新桥火车站幸存的站屋一样的小巧精致。抗战中,日本人建造了青砖的炮楼与机房等,错落夹杂其间。战争以后,又陆续建造了新的站房与站台,涂拌了粉绿色的颜色,这些颜色之下的底子,难以确认。
这一百多年间,火车的轨道数在变,火车的速度在变,车站的建筑也在变,建筑群越来越庞大,前赴后继地覆盖与被覆盖,海宁境内这几个车站内遗留的痕迹最为典型。大致说来,1909年初建时的站房,青砖红砖相间;1916年的建筑屋顶尖角带气窗烟囱;抗战时日本人建造的建筑青砖上大多有“三甸”字样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火车站建筑,平房、青砖墙壁,不刷涂料,红色木屋檐;七八十年代的建筑,粉色系列,粉黄、粉红、粉绿,一个站点统一成一个颜色,像是童话里的色彩;九十年代的火车站建筑,钢筋水泥外墙砖,花草广场。本世纪正在建造的火车站,钢筋幕墙现代化大丛林。这些也只是个人观察。
2006年3月,我到那里时,为改造电气化的铁路,站内正在修建铁栅栏,三三两两的,到处是挥舞着铁锹穿着黄背心的工人,粉绿色的站房内空无一人。火车照常通行而过,但已经不再停靠站台。也许是有些审美疲劳了,我漫不经心地逛了一圈,随便拍了一些照片,回去也不作笔记,没有留下只语片言。事隔三年后的3月,我再次到了那里。严实的铁栅栏高出了人头,我已经无法进入原先的站台,站房被一私人业主租赁为磁业厂,空气里弥漫着镀锌的怪味……被铁路拒之门外,我怅然若失地游走在铁路外的那些建筑物中间,寻觅着三年前的痕迹。那幢写着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旧楼前搭出来的露台已经被拆除了,露台上跳橡皮筋的孩子们不见了,在他们身后竖立成排的电视天线也没有了,没有狗狗冲到我的镜头前向我虚张声势地吠叫。写有“闲人莫入,行车重地”的那扇窗子被砖头堵上了,不再看得到后面那长长的候车室走廊,走廊的窗台上睡觉的黑猫,应该早走了。黑板上的“安全目标”记到12月27日,不知是哪一年的12月27日。“铁路线路安全保护区”的黄色标牌已经斑驳不堪,日式碉楼前安置了海宁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,上面晃荡着一块“红旗车站”的铁皮牌子。碉楼前的法国梧桐长出的嫩芽还是三年前一样。
我第一次去时的那个站点已经停运了,但那时也并没有特别有价值的细节,只因为我来过、看到过,三年后还能辨认的细节,就让我倍感亲切。这一百年里面流失了多少能够打动人的细节?谁在清晨乘着小船到了这里,河上那些薄薄的雾,露珠打湿了谁的布鞋?谁挑了两个大筐,里面挤满了叽叽喳喳咿咿呀呀的毛茸茸小鸡。谁在站台上一天又一天地等待,等来一生的黯然神伤?谁的子弹击伤了谁,谁的糖果温暖了谁……没有人回答我,也无须回答。我在,它在,我不在的地方,谁都不存在。
就像是呓语,毫无意义。
就像是那座立交桥,与周王庙站的微小比起来,那座有些悬崖峭壁式雄峻的立交桥,也像是呓语一样荒诞,悬在半空中的一道钢轨上,火车奔驰,从行人的头顶飞越,仿佛它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。其实,终点在哪儿,早已经设定好了。沿途要停几个站,每个站停几分钟,都被精确地设计着。坐惯了船的人,不愿意上去,他们留恋船行的缓慢与舒适,船可以开到每家的河岸口来接,被褥与行李,可以松松垮垮地打包上船。去杭州或者上海,都是要在船上过夜的,也可以停靠某个热闹的小镇,比如塘栖这样的地方,上岸去喝个茶看个戏,再回船。在他们的眼里,火车像一个箱子,箱子里的人都是没有个性的赶时间的怪物。而另一些农田里的人,看着灯火通明的火车里的皮箱与裙裾,像看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天堂。
当火车出现的时候,船成了怀旧。当高铁出现的时候,绿皮火车成了怀旧。民国是怀旧,80年代是怀旧,甚至,博客、QQ农场也是怀旧。只因为我们,在时间的长河中间,只能取一瓢饮。怀旧的过程,是提醒自己活得有多久。最终总有一列来接你的火车,载你到达终点。
我去了,我在那里,那里肯定是天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