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段荒唐年代的记忆
家藏一份“文革”时期的步行串联证明,十六开纸,至今已经四十八年了。
1966年下半年开始,嘉兴各中学的学生开始外出串联。9月,经各中学推荐,当时嘉兴县的六百三十五名“红卫兵”代表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,各校“红卫兵”又组织学生到南京、上海、杭州等地串联。好多没有被推荐上北京的“红卫兵”,就自发组织步行到北京以及韶山、井冈山等革命根据地。我那时是嘉兴三中的初一学生,因家庭成分不好,起初只能被安排在省内串联。后来才到上海、南京和济南等地去,回来后又和同学步行到四明山。到家后听同学讲,马上将开始全国步行大串联,学校在开证明、发补贴。
1967年2月5日,我赶到冷冷清清的学校。总务科后窗口却相当热闹,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,凭学生证开了保存至今的这张串联证明,还领了三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。2月11日,弄堂里的青年工人阿钟要到杭州去批斗江华,我和邻居小伙伴福民、小弟也一起同去。走进拥挤的火车站,在月台候了好久,我们终于挤进一列南下的火车。车厢里,我们被挤得喘不过气,尽管冬天,身上已有汗。到杭州,下车的学生很多,我们才抢到座位,阿钟就提议到广州。很快,车厢又被挤上车的“红卫兵”围得动弹不得。我们在火车的震动声中,朦朦胧胧睡去。醒来天已暗,车停在金华站,大家又渴又饿,挤下车买了面包充饥,又慌忙挤上车。火车离开金华,在漆黑中奔驰。半夜时分到鹰潭,听说前面有事故,火车不开了。阿钟带我们下车。在车站,阿钟看了我的串联证明,拿了圆珠笔,把“壹人”改成“拾壹人”。当地的“红卫兵”接待站安排我们到了一所学校,在课桌搭的床上睡了一夜。
那时,接待站吃饭是免费的。第二天,站方动员我们“回家闹革命”,还发给了回嘉兴的车票。我们一行用我的证明和学生证,借了二十元钱和粮票,一起放在阿钟处。在鹰潭街上看看街景后,我们回到火车站。月台上是和嘉兴一样的景象,不管火车北上还是南下,人们都蜂拥而上。下午,我们挤进一列到广州的车。火车开开停停,到向塘时,又停了,要求人们全都下车。时已夜半,向塘站停了好几列满载“红卫兵”的火车。犹记得那天肚子真饿,一时还没地方买吃的,后来好不容易买了包有橘子味的江西特产灯芯糕,吃了却更觉饿。
天快亮时,一阵喧闹,月台上的“红卫兵”争先恐后地挤上车,阿钟和福民先后挤进去了,我和小弟就是挤不进。又见有人从车窗爬进去,我忙拖了小弟也紧跟其后,先托小弟爬进去,他再转身拉我。我俩挤过好几节车厢,就是找不到阿钟他们。人也又饿又累,又是半夜,只好在车的过道上挤点地方坐下,俩人背靠背睡着了。醒来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,于是再去找阿钟,还是没找到。有位列车员见瘦小的我们到处找人,就过来问。我拿出证明,说是掉队了。她得知我们无钱无粮票,又饿了一天,就送了包饼干,还劝我们到前面的韶关下车。
车到韶关,又是半夜。列车员送我俩到设在月台上的红卫兵接待站。他们看了证件,先给我俩喷预防雾剂,在证明上盖了章,又派人送到接待总站。那是一座老式的三层楼房,一进大门,只见厅堂的地板上睡满了人。有人领我俩到食堂,给我俩每人一碗稀饭、两只白馒头,还有盘咸萝卜,这令我们喜出望外。
第二天睡到中午,起来到食堂,又是免费饭菜。接待站安排我俩去学校看大字报后,动员我俩回家。说是“中央文革”最新指示:打回老家闹革命。随后,给了两张后天一早到嘉兴的火车票,还发了伙食补贴。在我的串联证明上注明发放途中伙食补贴五元,并盖章。第二天,我和小弟在韶关游荡,见河畔全是香蕉树,结满“香蕉”,就随手采了吃,有甜有涩。当地人看见,有的在偷笑。不料,我俩一到下午肚子就又痛又泻。接待站的医生知道后,马上配药,还笑着对我们说,这是芭蕉,没熟透,不能吃。就因这事,第二天接待站的人送我俩到火车站,还多借十元钱给我和小弟,以防我们不测。
回到嘉兴,阿钟、福民还没有回来。这时,停止全国大串联的文件已经传达,这个证明也就没有用了。留存今日,也是对那个荒唐年代的一种记录和反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