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酒·嘉兴人
南方人喝酒讲实惠,不劝酒,能喝多少是多少,北方人喝酒讲豪迈,能喝不喝是不够朋友。嘉兴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,喝酒的风格是兼而有之。
从前嘉兴人都喝本地产的酒。酒厂有很多,小镇头上一般都有酒厂,规模不大,其实就是手工的作坊,估计是觉得叫酒厂要气派些,也都叫酒厂。
解放路靠近香缘浜那里,有一家酿造厂,当年就是生产老酒的。路过那里,空气中总飘浮着酒的发酵味道,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关闭。以前,酒是放在酱油店里卖的,酱油店里除了卖油盐酱醋,还卖老酒。嘉兴话买酱油,叫吊酱油;买酒则是叫“拷老酒”。老酒三角三分一斤,四舍五入,半斤是一角七分,不是用秤,而是用竹子做的提子作计量,一提是半斤,也有一提是二两的,那是卖白酒的提子。老酒都是“零拷”的,瓶装的基本卖不动。有小孩子去“拷老酒”,路上也会好奇地拔掉塞子咪一口,然后呸呸地吐掉。塞子是用旧报纸折成的圆锥体。
嘉兴老酒的度数不高,大概是14度左右,是正宗酿造出来的。老酒的年份也分得不考究,没有听说过有十年八年的区分,招待客人是它,烧菜的料酒也是它。有不喝酒的人家买酒烧菜,十天半月用不完,酒瓶里会生“白花”, 因为酒里没有添加剂。
嘉兴的老酒鬼是喜欢喝黄酒的,他们酒量大,一般要喝上两斤才过瘾,所以很多好酒的人也有点喝不起,一个月里也会买几回糟烧来“搭搭”,番薯烧六角八分一斤,高粱烧七角五分一斤,一斤可以喝三天,同样是买醉,白酒比老酒要便宜些。
嘉兴的老酒蛮清香,不浊不清,跟嘉兴人的脾气也差不多,恰到好处。有规矩说是浅茶满酒,给客人斟酒,要斟满杯。不过嘉兴人再热情,也是不紧不慢地满上,没有见过电影里那种粗犷的倒品,非得把酒杯里的酒溢出来才算是客气,倒是见过这样的场景:倘若不小心把酒溢在桌子上,好酒的男人会低头在桌子上吸吮干净,样子虽不雅观,心里却舒坦。嘉兴人喝酒也不会仰脖子痛饮,把酒挂到嘴角边、脖子里才算是豪爽。嘉兴人是温文尔雅的提杯敬酒,酒杯放下,还不忘说句:吃菜、吃菜!没有说连干三杯的。
嘉兴老酒度数不高,上口很亲切,不过喝多了,是会醉的,不知不觉中就会温柔地醉掉。我的第一次醉酒,是在1977年腊月里的某一天。我还在乡下插队落户当农民,那天隔壁阿二家正在杀猪,准备过年。农村里过年才会杀猪,农家日常的菜也难得见荤腥,家家户户吃的菜,不要说有肉丝,菜油也难得滴上两三滴的。农民家里吃饱不饿就行了,省下钱来要造房子的。所以杀年猪那是件大事,提前好几天家家户户都已经传开了。那天杀猪,门前的晒白场上热气腾腾,男女老少比大年初一还要兴奋,都来看热闹。有好酒的男人会在一边争论,这副大肠究竟是红烧好吃还是白灼好吃。杀白的猪肉,要分好多用处,该腌的腌,该做客人的留开,剩下的内脏下脚料才可以在当天先烧了吃。阿二平日里跟我要好,就拉我去他家吃饭。中午就在他家喝老酒了。
农村里喝的是自酿的米酒,人们叫它“度做酒”,一斤米酿出一斤多的酒,酒的样子有清澈见底的,也有像淘米水浑厚的,清香飘溢,倘若灌在瓶子里存放,掀瓶盖的时候得慢慢旋开,不然鲜活的酵母会中气十足,把酒溅得只剩半瓶,心痛得要死。“杜做酒”在口渴的时候能当水喝,既解渴又过瘾,第一口下肚会忘记它是有度数的,容易麻痹大意不当一回事。然而酒分子的反应,南方人北方人是一样的,一口下肚,便吊起所有的味蕾和神经末梢,再拘谨的人,再陌生的人,都会瞬间热络起来,好客的女人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劝阻自家男人少喝点,而是叮嘱要陪好客人。
我三碗老酒下肚,自然也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,猪的小肠不容易洗干净,微微有些臭味,然而一口老酒就着一筷红烧小肠,觉得味道很亲切。老酒浇灭了所有的愁苦,我开心地接受阿二往我碗里一次次的倒酒,并端起酒碗回敬阿二,脑子兴奋着,手却有点不听使唤了,碗也端不稳,竟把酒碗松手摔地上了。再后面的事,竟然不知道了,直接去了温柔乡。那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嘉兴老酒的温柔,一辈子没有忘记。
没有乙醇的嘉兴老酒,喝下去,是暖暖的、安静的。以至于当我经历了很多岁月、喝了一圈又一圈的白酒红酒之后,我还是回到了嘉兴老酒。我喜欢嘉兴老酒的清香温和,冬天里加个鸡蛋在里面,搅搅碎,加点温,也极有滋味,有家的感觉。
嘉兴人对嘉兴老酒是有感情的。无论是贤湖亭的“草黄”、乡下“度做酒”,还是老底子的“月波”酒,都是师出同门的嘉兴老酒,嘉兴人都有喝嘉兴老酒的情结和五味杂陈的记忆。